宛然府城气象的乌镇(3):西栅杂记
卖鱼桥边转船湾
早先,我去乌镇西栅做客,需乘轮船,经白马塘、车溪市河,至卖鱼桥附近的轮船码头上岸,再步行,步行到双脚迈不开步子的时候,亲戚家也就到了。
因此老乌镇的轮船码头对我来说,实在并不陌生。多年以后,我站在西栅最东边的口子上,隔着车溪市河望着它,我依稀记得——“噗噗噗”的大轮船靠近岸去,船老大提着一个巨大的粽球,塞在石帮岸与狰狞的船头之间,船的冲力顷刻消解了;轮船靠岸,我母亲拉着我的手,随乘客走上石级,走过收票口,走上卖鱼桥,转过西大街1号的转角青砖店面房子,乌镇最长的西栅大街,笔直笔直,就在眼前了。
西大街原名通霅里大街,东至安利桥,西至通济桥,百年来,东段旷地甚多,西段却一向比较繁华,特别是冶坊桥一带,可以说,民国以来,称得上繁盛。西栅市河古名苕溪,与南北方向的车溪相交成一“丁”字形,最东边的口子上,有一座水泥桥,桥名常春,名字的春天气息并不能掩盖历史上的血腥气味。这座桥,最早建于宋绍兴年间,因与北面几步之遥的众睦桥构成一个巨大的八字,又名八字桥。这个地方,古称“上紧之地”,现在却一无是处。也许因为过去市集较盛的原因吧,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称此桥为“卖鱼桥”。现在车溪上的卖鱼桥,早年因“镇之鱼鲜聚于此”,故也有“卖鱼桥”之名,当然它也叫众睦桥,俗名竹木桥,可见得还是一个买卖竹木器具的所在。
卖鱼桥(年)
历史上凡称卖鱼桥、豆腐桥之类俗名的,表明此地不过是细民日常买卖的方便之所。不过,西栅口的卖鱼桥堍,一百五十年前,卖了一阵子鱼之后,高高的木栅栏上,终于开始挂血淋淋的人头了。咸丰十年八月,太平天国入驻乌镇,至同治三年春二月,寒暑五易,此地为行刑之所,如割韭菜一般割大清官兵及镇民的项上人头,一时之间,悬首累累,地为之赤。这一段血腥的历史,为青镇人皇甫元垲所亲眼目睹,记录在他的《寇难纪略》中。
站在平坦的水泥桥面上,我的思绪翻飞在一个半世纪之前,我像当年惶惶不可终日的皇甫先生一样,感到一时的寒冷而返身离开。
往西不几步,就是转船湾,明嘉靖刑部侍郎沈应龙所凿,形似官帽,至今依然。沈氏有政绩,任上也逮住机会大捞了一把。此公做官、为人之精明,由此可以想见。沈大人回故里后,在现在的乌镇中学址上,营造他的府第。几经兴废,特别是咸丰之乱,屋宇尽毁。清末,沈氏后人在此开设水果行再次发家,在转船湾河南祖基,搭廊棚,建厅堂,渐成规模。转船湾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小菜行”,现厅堂已倾圮,但,河埠头的石级,棱角分明,依旧整洁。
起初,转船湾随风掉转的,仅是官船,但随着侍郎大人在一批石人、石马、石牌坊的护送下入葬含山,此后数百年,沈家在官场上再也没有出过有影响的大人物。威严的官船到底被装载水果的民船所替代。忽一日,我走近,发思古之幽情,对照阳光与垃圾齐飞的现实,竟然看到湾里停泊着两只垃圾船,其中一只上,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往收集来的硬板纸上洒水,洒一会儿,大概嫌麻烦了,干脆往河水里一浸,拉出,用力一甩,平铺成高高的一堆。原来,她是在等水分完全渗透进硬纸板,以赚取斤两。问她何以这样,回答:“收购站上,也是这个样子的啊!”
西栅转船湾,原本一个不错的所在,虽窳敝不堪,终究不失自然。沈氏后人多在外埠,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所有权部分归房管所以及粮管所(当年房子里存过粮),现在,两边的老屋里,住着西栅开发而搬迁过来的几户人家,房租不贵,屋子里凌乱不堪。这些住户,心里清楚得很,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终究还是要搬迁的,因为整个西栅,已经全部搬空,似乎因此,这些旧屋,住户也懒得去打扫。
(转船湾)
洪昌弄沈氏的前世今生
西栅多深宅大院,自然也多长弄堂。这些弄堂,前通西大街,后通村舍。都与西大街垂直相交,方便行人出入。其中尤以洪昌弄较为著名。
洪昌弄长约一百八十米,宽处两米,弄口原有碑石,上镌“沈洪昌弄界”。现在弄堂口,尚挂有宋体“洪昌弄”三字。墙面修洁,弄中条石宛然,站在南端的口子上,向北一望,幽深得像是要把你吸进去似的。
此弄因东面之沈氏五间五进大宅院而得名,沈家大宅院的青砖,镌有“沈洪昌定制”凸纹,沈氏何以有此财力?卢本《乌青镇志》无载,只是在“冶业”一条中,依稀有“光绪初年,乌镇西栅尚有顺昌福昌冶房,至七年,顺昌福昌与沈亦昌合组开设名同昌,九年,同昌停闭”的记载。因为沈家开冶坊,西边不远处的咸宁桥,因此俗称“冶坊桥”。
据《沈氏宗谱》,开冶坊的沈家,却是乌镇大大有来历的,祖上即是六朝著名文学家沈约(-)。中国的文学史,是绕不开沈约其人的。沈约是南朝著名的诗歌新体“永明体”的创立者,他讲究声律对仗的诗歌实验为唐诗的繁荣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梁武帝时,沈官至尚书令、太子少傅。不过,现在,没人记得他的官职,他留给后世的,是他诗人的形象,以及,对诗歌的贡献。
沈约算得上乌镇最著名的客人,他的出生地在乌镇西边百里外的德清武康,他与乌镇的关系是因为他的父亲沈璞之葬在乌镇十景塘的普静寺。百善孝为先,每年清明节,沈约恪守孝道,来乌镇扫墓,一住数月,那个黑白的时代,除了追念长者,沈诗人恐怕还被乌镇的小桥流水所深深吸引吧!
因为沈约,此节终于扯出另一位乌镇著名客人昭明太子萧统。他是梁武帝的长子,南朝梁著名文学家。昭明太子为天下读书人做的一等好事,就是编纂了集诗歌、散文于一体的《文选》,世称《昭明文选》。这本文言文时代最著名的选本,是百代以下读书人案头必备的权威文学读本。皇储与乌镇有关系,完全是他的老师沈约在乌镇守墓的缘故。他那皇帝老爸怕耽误儿子的学业,又不能阻止沈约尽孝道,就让他随沈约到乌镇跟读。这段读书佳话,有明万历年间立的“六朝遗胜”和“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可证。这张石坊,大明万历以降近五百年间,一直矗立在乌镇十景塘畔,公元年,“杭育杭育”搬迁至西栅新开设之“昭明书院”。据说搬迁时间在凌晨,居民尚在梦中,天下雨,起重机一头的钢丝绳断了,仍不能起吊,有人赶紧放了一通炮仗,总算起吊,开步,饶是如此,石坊的横梁还是吊断了,可惜。如今跨过“昭明书院”的新门槛,石坊抬头即见,紫色的石质依旧,唯石坊脚底的沃土不再。
岁月如白驹过隙,洪昌弄沈家,晚清以来,算得上人才辈出,只是,大多生不逢时,最让人叹息的是撰写《洪昌弄及沈约后人》一文沈开锸的哥哥沈开甲,原南京中央大学政经系毕业,抗战胜利,马歇尔将军来华调停内战,开甲被招聘为美方翻译,后入中央航空公司,不久,参加民航起义,且是起义宣言的起草人之一,后半生竟为此付出惨重代价——沈开甲被打入“另册”,“政审”了六年,最后仍不了了之。这位当年南京中央大学的高材生,曾在某家小单位里,兢兢业业地以发放劳保鞋谋生。
(明万历年间的“六朝遗胜”石坊)
乌镇厅堂及其郎中先生
旧时西栅,市面集中在河(苕溪)北,不少富户在此建有深宅大院,建于太平天国之后,辛亥革命之前的厅堂,尚存二十多所,这个数目,已是乌镇四栅之冠。
残存的厅堂建筑,截至此次西栅大规模开发,尚能够看看的,有张家厅、桂家厅、巴家厅、宋家厅、徐家厅、钱家厅、费家厅、张家厅、朱家厅等九处。现在,这些厅堂,大多整修一新,不少还更换了门面。
西栅通安桥一带,原有近代史上的大人物、段祺瑞的心腹、末代皇帝溥仪的“第一任驻日公使”、年出席巴黎和会的丁士源的住宅,丁晚节不保,却是一个有良心的人物,他出资刻印董本《乌青镇志》,不具名不署文;资助外甥女王会悟兄妹去上海求学;仕途春风得意之际,回故里跪谢业师沈梅生和业主沈和甫抚育、资助成材之恩。现在,丁家临街的七间楼房,不知尚存否?
这些老宅中,值得一说的是朱家厅和费家厅,特别是朱家厅,我有着很深刻的记忆。
“西栅西大街号,这个门牌号,与别家无异,但顺着一条幽深的小过道走进去,会看到一个废园,穿过一间石框门,地面上长方形的条石告诉你这里曾是一家大户人家。现在你驻足的第三进,就是响当当的朱家厅。此厅楼上也铺有方砖,故称其‘厅上厅’,这在江南的厅堂楼宅中是极为罕见的。两厅的正面是一排落地堂窗,雕刻有全套岳飞传故事和花卉图案,楼檐下梁柱连接处的雀替上,雕有三顾茅庐、空城计等三国故事,刻工细腻,栩栩如生,观者叫绝。此建筑建于光绪年间,年曾遭邻火烧毁若干,目下保存的厅上厅,实属难得。”
这段文字,我记于四年前,收入在一张名为《乌镇滋味》的旅游地图上。有意思的是,上个星期二,我从西高桥(即通济桥)下来,我要寻找数年前到过的朱家厅,以及,厅堂的主人——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当我来到修复一新的一间大厅堂的大门口,问站立一边的女孩儿:“这家是啥格厅?”,女孩儿刚来不久,笑眯眯回答:“朱家厅。”
人面不知何处去,旧貌已换新颜,曾经数次到过朱家厅的我,终于没有认出来。
于是入内,四年前的印象,说什么也组合不起来,走到第三进,见到原先“厅上厅”或方正或破碎的青砖,我才回过神来。出门,抬头见到“肇庆堂银楼”的新匾额。唯东西两块“肇庆堂朱墙址”的墙界石,依旧砌在厚厚的粉墙中,仿佛两个旧眼神。
费家厅在朱家厅的贴东面。
费家厅的老字号“恒益药号”已经高高挂在门楣上,连胖墩墩的字体,都没有多少改变。
费家厅是西栅早年唯一的临街萧墙、墙门和楼门相结合的四埭楼厅相连的明清建筑。始建于光绪年间。部分毁于民国十八年西栅大火。火劫之后,费氏后人租与别人开设“恒益药号”中药店。费氏早先以开设费公昌酱园和槠烛店发家,曾与青镇徐东号齐名。但,费氏后代弃商从文,读书致仕。费家厅第三埭的花厅楼下,当年悬挂着翰林夏同善手书“慎余草堂”匾额,以及吴昌硕的山水中堂和董其昌的对联。二埭三埭的门坊上还有状元冯文蔚的篆文和行书砖雕,可见费家的书香气。抗战时期,这些名人字画忽地没了踪影,代之以普通字画,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暂住户修葺内墙时,竟然在墙壁里发现了几幅,消息不胫而走,有人猜测,这些字画,就是当年费家厅堂上悬挂的一些。
费氏后人费书纶(-),早年入青镇中西学堂,学数理化、英文,雅好金石书画,一生在乌镇教书育人,算得上老乌镇的一位士绅。一次,费书纶患眼疾,发愤自学眼科方面的医书,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竟然无师自通。抗战时期,这位聪颖过人的费家子弟,就靠行医为生了。
乌镇四栅,早先医生之多,是出了名的,如北栅茅盾外婆家陈家,世代行医(茅盾父亲沈永锡师从陈世泽,世泽以女妻之)。乌镇一向有“郎中码头”的称呼,所谓“郎中”,是“医生”的乌镇方言。当然,这些医生,不会像费先生那样忽地开窍,悬壶济世去了。他们从小拜师学医,而且,大多出自殷实人家,原因仅仅是为了少吃一些学其他手艺的苦头。以至后来,乌镇镇上行医的招牌,到了抬头即见的地步。只是,四栅上百人的行医大军中,很少有名医,大多数是乌镇人讥称的“白花郎中”(庸医)。原来想通过学医而求得一生衣食无忧,孰料医生泛滥成灾,这些“白花郎中”里,有穷到为一只南瓜也愿意出诊的人——这倒是入得新世说的。(费家厅、费书纶文字参考徐家堤《乌镇掌故》一书,在此感谢。)
桥里桥外
乌镇四栅,西栅素称繁庶,横跨苕溪市河上桥梁之多,可为佐证。卢志附录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幅《乌青镇市街图》,清晰地标示着,苕溪市河上,古桥梁竟有八座之多,由东及西,依次为:卖鱼桥、全利桥、官人桥、太平桥、通安桥、放生桥、咸宁桥、仁济桥,这还不算西大街东西向的多座桥梁。同时期,东栅的青溪上,除邻近中市之永安桥,西向有三座桥外,东向仅有三里塘之新木桥,青溪中段,南北是没有桥梁的。而西栅的桥梁,布局甚是均匀,盖河北为街坊集市,河南多大户人家的园第宅居,如东晋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来乌镇筑“西林别墅”,梁萧衍建三寺,沈约筑墓庐于乌镇,显见得河西乌镇开发之早;南宋以降,秦桧、张俊等,均在河西吴界筑园,这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当年,相比于越界的青镇,吴界之乌镇,远远要来得发达。史载吴在乌程戍兵防越,故曰“乌戍”,从经济的角度考察,吴界自然盛于越界。
(西栅桥里桥,左为通济桥,右为仁济桥)
西栅的古桥,一百五十年来,历经洪杨之乱(乱后双桥修复)、东洋人侵镇、文革,以及不久前的旅游开发,跨苕溪市河的,尚存六座(新建“老桥”不计其内),其中堪称古桥之翘楚的,当属通济、仁济。两桥均为单孔石拱桥,高大、雄壮、结实,两个饱满的半圆形,倒映在水中,微波荡漾,粼光闪烁,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两桥一为南北方向,一为东西方向,直角相连,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从一座桥上看另一座桥,相同的结构和形状,疑是见到了镜子里的一个反影,两桥故有“桥里桥”的美称。
(双桥一角)
西栅双桥,我小时候没少来,因为我姨妈家就在附近,由轮船码头走到这里,突然看到这两座高桥,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于是,一口气,跑到桥顶,坐等大人慢慢上来,坐一会儿,看看野景,还不够,就转到另一座桥上。因此,桥里桥的景致,我幼时即熟稔于心。如今坐在桥顶,看着双桥石头缝隙里长出的嫩怯怯的小构树,看到冲刷一新的条石,看到附近整理得中规中矩的“老”房子,桥仍是当年的老桥,桥的坐姿没变,面目也没变,但,四周的宅院,来此稍息的庶民,一个半世纪里,无时不在改换,桥如通灵,不知道它会怎么想?
双桥往西,折北,原有铁架桥,桥底河水湍急,曾是夏天游泳的好地方,这个,我是有亲身体会的。再往西,原有通湖桥,以纳湖州西来之水,现拆毁。再过去,就是义院,即当年的徽州会馆,是那时候的徽商,人死在外面了,一时无法运回故里而暂时摆放棺材的地方,“义”字的来历,盖在于此吧。
西栅外的通湖桥(年)
西栅从老卖鱼桥开始,来到这里,足有两公里之遥,可见西栅大街之长。但西栅的“乡脚”,还要来得长。“所谓‘乡脚’,指的是市镇的四乡,即它周边的乡村。一般而言,一个市镇有着固定的乡脚,大抵是若干个村庄围绕市镇为中心形成的共同体,它们之间有着传统的联系。”(见樊树志《江南市镇——传统的变革》一书)西栅之西,连接着练市、南浔、神墩、马腰、横街等地,这长长的乡脚,以其丰足的营养,曾经长期滋养着老乌镇。明代诗人赵桓《乌青镇坊巷诗》咏到通霅坊,有“鸡肥米白盆鱼鲜,山收海贩来远船,四方客旅云屯集,一带居民星密连”诗句,道尽当年西栅市集盛况。西栅的市集,自成一体,原因不外离中市较远,农民不愿去市中心,避远就近,形成固定的贸易场所。
网状的乡脚,像一根吸管,吸取着西部乡村的脂膏和活力——这大抵是明清以来西栅繁盛程度超过其他三栅的直接原因。
(三幅黑白照片由乌镇陈文钊先生提供)
文:邹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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