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融聚成型期(—):遒干新枝蔚成林
第六章南明时期(四):娄山南北保节人
娄山之南的遵义和之北的桐梓,也是隐居者较多之地,不少人也有作品留存下来。外籍隐于遵义的,有陈启相的富顺同乡谈亮、邹宗孟、郭之翰等。归隐故里的,有遵义的程生云、黎朝智、黎民忻,桐梓的傅尔元、覃森等。正安的杨应麟与永历间任过遵义知县的吴中蕃的相关作品,也一并纳入本章范围。此域的隐者,隐居地不如余庆、湄潭的那样集中,但唱和傲啸之风亦甚浓,与他山、湄水歌啸群也时有往还,有的关系还甚为密切。现存作品,主要为诗歌,拟分三节分别予以介绍。
第一节入遵隐者:“一杯一笑一长嗟”
原籍四川富顺的谈亮、邹宗孟、郭之翰,永历间,分别在桂、黔、滇任过知县或知州,不愿仕清,皆以时属四川的遵义作为最后的归宿。留下的作品不多,却能反映出隐逸中的心态,邹宗孟《见月闲吟六首》之六中的“一杯一笑一长嗟”是一较好的概括。永历间任过遵义知县的吴中蕃,也在本节略加介绍。
谈亮,字晋若,避张献忠乱至遵义,家平水里(现团溪境内),开馆于永宁(现晴隆)、贵筑(现贵阳市境内)间。永历二年(年,顺治五年)准乡贡进士,授义宁(现广西临桂县境内)知县,三个月后调贵州麻哈(现麻江县)知州。永历亡后,随其岳父陈启相隐居掌台寺。与诗友时有往还。康熙二十二年(年),时61岁,祝发为僧。诗文集数十卷均毁于火,莫友芝编《黔诗纪略》时所得见的“小集一册”《卖闲愁录》,亦已佚。现知存诗14首。
随陈启相隐居平水里掌台山,两师徒、两翁婿既保全志节,也能探讨学问、切磋诗文,作为一个文人,谈亮不无自慰之情,他就曾以世居濂溪的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相较:“招月太华莲,节节藕如船。但得花常实,何妨地屡迁。掌山无异土,平水共流泉。不教濂溪胜,渔舟棹晚烟。”(《和掌山老人咏莲元韵》)两师徒处境相似,意趣相同,常有共鸣也就不足为奇了;谈亮读陈启相的《记沥胆遗事》,也屡为动情,写下了《书沥胆将军遗事后》:“铜锣木棓荷神船,奔走离奇过四年。一片御衣归不得,孤臣何处哭残天。”最后归宿,也徒履师迹,“苔石坠足几折”后写下的《失足吟三首,并引》之三后,即有自注:“四月八日,掌山老人为予摩顶授僧帽也。”
师徒之外,与他人也时有交游,景况见于《仲秋十九日,社友傅乃占招游大觉兰若,次韵,兼呈郡守县尹二首》及《客窗回文次雷履老韵,时余将返罗坪,冀志亦有锦官之役》。“骑桥穿洞拂蓬藜,春日寻芳踏碧萋。”(前诗之二)“杯满酌波琼引吸,句维惊座麈狂挥。”(后诗)游春观景,诗酒唱和,三首皆抒发着隐逸之乐。
《春日读无名氏诗,漫兴五首。时因查姓甚严,不觉笔墨之沉痛也》如题所示,基于读书引发的沉痛联想,诗中已无自慰轻快之感。“查姓甚严”,《黔诗纪略》有按语:“谭洪之乱,凡同姓几不免,晋若或改谭为谈欤!”谭洪(《遵义府志》为“宏”)系四川总兵,康熙十三年(年)投降叛清的吴三桂,吴党被剿灭后,康熙十九年(年),谭洪再叛。由“无名氏”而想到自己也不能不改“谭”为“谈”,加之亡国之痛,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写于康熙二十一年(年)的叙事诗《蟠龙水歌,并序》。全诗46行字。诗中描述了当年桐梓百里疫病之惨状:
……东邻吊客满青蝇,西舍尸虫绕白蚁。宗族相戒不往来,望望且复谋远徙。连村乌鹊堕墙藩,旬日犬羊毙阶戺。虎倒荒林豹呻箐,满眼腐肉不到嘴。不仁似彼奚足哀,至贵如人可胜涕。云封大壑烟火稀,日色惨淡气如鬼。
继而揭示了造成的原因:
推原沴气始庚申,溽暑挽输积成痏。饥渴鞭笞杂沓加,敢咒敢怒痛骨髓,五属丁夫半磷火,怒气失依祀。间有疲癃坐颓靡,又迫追呼屡经雉。死亡艰苦年复年,难悉指陈尽原尾……
庚申为康熙十九年(年),时吴三桂部下马宝与清军在遵、桐一带打拉锯战,酷暑湿热季节,双方强加给百姓的苛役,酿成了这一祸及人、畜及山中禽兽的巨大灾难。
“由来人力可回天,不则灾难何自弭。窃恐处处成蟠龙,处处似侬哭不已。”呼吁当局关心民生疾苦,勿使“处处成蟠龙”,忧民之心,何等恳切。
谈亮的诗,无论状物、叙事,情随语至,不事雕琢,自然、大器。
邹宗孟,字直方,四川富顺人,明亡方十岁。永历十二、三年(顺治十五、六年,、年),任河西县(现云南通海县境内)知县。永历十六年(年,康熙元年),义不仕清,隐居遵义县南五十里之之南面水五十多年,晚号餐霞老人。82岁时,写《题己像》,中有一揭:“相本天相,有相非相,非相是相,大不相相,我有我相,焉用彼相。”其负气倜傥,于此可见。《播雅》卷二载诗12首,诗前小传说:“遗稿无传,今所录皆其墓上石刻,语虽似禅似仙,而故国之思终不能掩云。”
《自题墓碑》、《自题墓标二首》、《自题真二首》等诗,慷慨磊落,显现出虽壮志未酬而气节犹存的豪迈气慨。如《自题墓标二首》:
女娲炼补后,余石留山中。劲骨生来硬,虚空耸碧虹。
生随大块卧蓬萧,未得擎天甘寂寥。今日相见非肉眼,凌风拨雾气冲霄。
《醒语》及《见月闲吟六首》抒写归隐中的情志:身虽闲而心不空,语似豪爽洒脱,实则忧思难遣。明知“世事忙非闲是好”,但却愁“朦朦长夜何时杲?”(《醒语》)青山、绿水、白云、烟霞、石林、兰丛……,悦目却难以赏心:“静山泉鸣别是家,一杯一笑一长嗟。老夫此意无人解,满眼云烟四季花。”(《见月闲吟六首》之六)
虽壮志未酬,忧思难遣,诗风却豪放、开朗。几乎不用典(少有的几个典故也不生辟),诗句明快、通俗,但却含蓄、耐嚼。
郭之翰,字羽生,由富顺迁遵义,永历间,授贵州贵定知县,继升独山知州。后弃官归隐。迁入和归隐遵义何处,无载,据《开州道中》,疑亦在遵义县之南部某地。“工诗画,善草隶”(《播雅》卷二),可惜作品大多失传。《播雅》载诗3首,《黔诗纪略》从《贵阳志》中增录2首,从《平越志》中增录1首。
《贵定山行》描绘“中委一峰秀,万壑尽飞舞。丛枝夹洛低,众首一时俯”的山区景色的同时,更在吟咏民风之淳朴:“小憩篱落中,犬吠罢樵斧。鱼塘翠蓧边,居人行自取。野酌纷错陈,山鸡无剩羽。蛮姝拥隆鬟,闹若蛙吹鼓。”观结尾的“农事当及时,有力君自努。吾亦从兹去,犁锄师老圃”等句,似为贵定离任时所作。《开州道中》抒写的则是急切归家的心情:“……老我二毛千里外,愁他百舌五更声。即应飞渡茶山去,款款鱼舟共笑迎。”茶山关在乌江北岸的遵义县境内。
强烈的生不逢时之感,在诗作中有鲜明表现,如《孙氏楼居》:
楼头醉酒楼下吟,莺未开喉春未深。自爱交情同白纸,空怜柳色似黄金。晚钟敲断忙扃户,薄醑倾残半掩衾。赢得人穷诗律细,天公予我太庸心。
《凭虚洞》、《登普照寺》、《南无开士精舍》中亦流露着欲乐不得的郁郁之情。郭之翰有为僧逃禅之记载,后两诗反映出他与僧人亦多有交往。
综观郭之翰的诗作,未见隐逸之乐,时露失落之憾,格调较为沉郁。
吴中蕃,字滋大,一字大身,出身贵阳书香门第,是贵州遗民诗人中成就最高者。崇祯十五年(年)中举,永历四年至八年(顺治七至十一年,至年)任遵义知县,永历八年升重庆知府,后调吏部文选司郎中,结识了郑逢元、钱邦芑等,时有唱和。后被议处,侍奉母亲避入贵阳山中隐居。吴三桂以复明口号叛清时,吴中蕃去了云南;发觉受骗,又返回贵阳隐居。康熙年间,曾两度主繤《贵州通志》。著作甚丰,现仅存《敝帚集》10卷,诗首,《黔诗纪略》选入首。此处仅涉及与本域有关的几首:一是吟咏遵义景物的,二是与曾隐居蒲村的郑逢元、钱邦芑唱和的。
吟咏遵义景物的有《题怀白亭》、《表忠祠吊刘省吾大将军》、《娄山关感事》等。《题怀白亭》在遵义桃源山怀白亭前忆李白长流夜郎原委,感慨“世情贱近而贵远,千载茫茫深忾企”的同时,为“一亭孤据郭之偏,贼毁兵栖且将废”的情景深表惋惜。《表忠祠吊刘省吾大将军》中的刘省吾,即刘綎,为平播主将之一,后于万历四十六年(年)在阿步达口里冈(现河北遵化县境内)与清军作战阵亡,时遵义建祠纪念。该诗吊其“血流春草二江腥”之悲壮及赞颂“马上红旗不暂停”之英勇。《娄山关感事》这一短诗则描绘了娄山关这兵家必争之地的凄怆情景:
王图霸业久摧残,血迹烧痕尚未寒。和影带形才两个,杜鹃声里据征鞍。
与郑逢元、钱邦芑唱和的有《闻郑天瑜被议》、《六月二十二日钱开少将归京口以书来别》、《和钱开少秋柳诗二首》等。三人政见相同,处境相似,忧国忧己,三诗均充满忧愤之情:“……世路当今日,忧虞在吾党。”(《闻郑天珍被议》);“一梦焉知枕未宁,场中悲喜我同经。也思三舍留残日,岂意中天见蔀星。无可奈何惟欠死,纵云归去叹零丁。持来寸楮犹余泪,欲寄相思何处聆。”(《六寸楮月二十二日钱开少将归京口以书来别》);“……漫说当年余袅袅,暗怜幽梦总萧萧。美人已老蛾眉寂,犹自踌蹰立板桥。”(《和钱开少秋柳诗二首》之一)
吴中蕃最后并未隐于遵义,上述有关诗作,因经历、因交往,亦与此域遗民作品自然交融。
第二节遵籍遗民:“数载幽栖无世情”
能吟咏的遵义籍明末遗民为数不少,《黔诗纪略》在程生云小传后的按语中,就列举了十多人,但作品流传下来的并不多。这些人的作品,道光年间就未得见,后来也无新的发现。本节介绍的程生云、黎怀智、黎民忻,得见的作品也不多。
此三人归隐之后,或流连古迹,或钟情寺院,或与动物为友,“数载幽栖无世情”(黎怀智《偶题》);与上节入遵隐逸的诸人不同,他们少有忧愤,偶有幽思。他们并非不想有所作为,彼时彼境,要保全志节,只得以此作为“藏身计”。
程生云,字古愚,居郡城北十余里。崇祯间以拔贡授铜仁知县,累官至监军副使。明亡,卸任返乡,屡征不出,年八十而终。诗、文皆负盛名,著有《求志轩集》。该集已佚,文仅从《遵义府志》得见《遵民免难篇》之篇名,略知内容为记述遵义道谢琯为遵义百姓免受孙可望屠戮而以身为质的事迹,文未得见。《播雅》及《黔诗纪略》所载诗,皆为访迹怀古之作。
《怀冉琎冉璞兄弟》是在冉家林对南宋时绥阳二冉的缅怀:
一门并产双南金,文武才名耀古今。余玠雅能资妙略,蒙哥何得陷孤岑。
濮阳禋祀终宜永,湘水宗祧远莫寻。叹我后君生也晚,春风徒怅冉家林。
二冉设计、监造之合州钓鱼城,成功地阻遏了元军的进攻,延缓了南宋的灭亡。“叹我后君生也晚,春风徒怅冉家林”,除了对先贤的仰慕,是否也有保明无术之叹呢?
《愚溪书院》写对柳宗元是否入播的思考:
柳子何尝至播州,只因播土仰高流。闻风便设陈蕃榻,计日忻同郭泰舟。
却幸叔文聊一谈,应嫌司马不终游。至今惟有残碑在,父老津津说未休。
“愚溪”,《绥阳县志》及詹淑、冯士奇之文皆作“儒溪”,陈瑄《遵义军民府志》作“愚溪”。书院为纪念柳宗元而建。“柳子何尝至播州,只因播土仰高流”,“至今惟有残碑在,父老津津说未休”,表现出对敬重前贤之风的认同。
《桃源洞太白亭》中的“最者当年流落处,至今花草亦风流”与《怀白亭》中的“一自昌龄于役后,愁心终古在湘川”等诗句,与前诗的“却幸叔文聊一谈”相应,道出柳宗元、李白等人的不幸流放,已成播土的一笔精神、文化财富,诗思甚为辩证。
“北学被南荒,风在讲堂树。后来应有人,徘徊不能去。”短短20字构成的《尹公讲堂》,已经不只是仰慕,而是随先贤前行的诤诤誓言。
格调有所不同的是《茅衙寺吊田惜玉》:
惜儿旧宅今为寺,芳径尚留兰麝香。不欲共违歌舞地,应思微悟夜郎王。
苔经细雨啼犹湿,树点寒鸦怨未央。愁听暮猿声不断,夕阳孤影上禅房。
茅衙寺,俗呼“磨牙寺”,《黔诗纪略》认为“当是‘摩邪’之讹”。“摩邪”为印度哲学术语,意译为“幻”,用作佛教术语,意译为“谄”。寺在遵义城北十五里之茅坪,遗迹仍依稀可辩。原为播州杨氏庄园,后面怪石嶙峋,前有大池,侧有数百丈引水入池之石笕,地殊幽胜。所居何人?有的认为是杨应龙之妻张氏,有的认为是其宠妾田雌凤,有的则认为其妻、妾共居于此。平播后,改建为寺。
诗中“田惜玉”所指何人?“惜玉无可考,当非即田雌凤。”(《播雅》卷一)这正是此作与前五诗不同点之一:田惜玉不是于史有据的实指的历史人物,乃虚构形象而已。不同之二:前五诗均为对杰出历史人物的仰慕与颂赞,此为对江山覆亡的历史反思。由此而引出不同之三:情调上,前五诗虽不无惆怅,但昂扬、温馨,此诗则显哀惋而凄楚。
程生云之诗,用典甚多,但并不生僻,无碍诗风之晓畅。
黎怀智(--),播州改土归流时(年)随父朝帮由贵州龙里迁至四川遵义之沙滩,时年14岁。黎朝帮是在万历初年率子孙由四川广安迁往龙里的。黎怀智天启初年随督师朱燮元平奢崇明乱有功,授云南大理经历,升湖北黄冈知县。明亡,时年57岁,落发为僧,住父兄万历中叶建于家南石头山上的沙滩寺,更寺名为龙兴禅院。永历元年(顺治四年,年),丈雪避乱来此,怀智因师之,更名彻智,号策眉。后丈雪离去,永历三年(顺治六年,年)冬再至,易名禹门寺。丈雪于永历十四年(顺治十七年,年)去四川。康熙十五年(年),89岁的策眉前往成都昭觉寺省师,行至内江,示寂于般若寺,塔于寺中。现存诗14首,皆为归隐后所作。
归隐出家,对于热心仕途或执著事业的一般士大夫而言,并非易事;迈出这一步,除非为环境所迫:“相逢尽说世途难,日望宫门拟桂冠。除却渊明赋归去,更无一士肯休官。”(《相逢》)《偶题》中,就写出了弃官归隐不过为藏身之计:
历遍乾坤已半生,岩居今日始修行。一官抛掷等闲梦,数载幽栖无世情。客去客来何障碍,花开花落自枯荣。深山只作藏身计,何用千秋识姓名。
隐名藏身,不问世事,总算从官场、从世俗生活中解脱出来;“何用千秋识姓名”,心中的亡国之痛,并没有完全消失。此种心境还见于《一榻》中:
一榻幽然静,心清思万缘。山空云自在,天净月孤圆。僧打林间磬,人烹石上泉。此中多隐趣,谁为世情牵。
此情此境,清幽、雅静,不无几分孤寂。“谁为世情牵”,声称不牵挂世情,正说明未忘却世情。
虽未忘却,毕竟已经归隐山林,与自然为伴,其余诸诗,《斜日》、《山中吟二首》、《山中杂诗四首》、《绝句四首》等,皆为隐逸生活的形象写照:
结茅荒山顶,随分度朝暮。秋老西园花,水影断岩树。曳杖度别岭,即景得新句。归去日已昏,落叶满前路。(《山中吟二首》之二)
白发禅翁久住庵,衲衣风卷破毵。溪边扫叶供炉灶,霜后苫茅覆摘柑。本有天真非待造,现成公案不须参。豁开户墉当轩坐,尽日看山不下帘。(《山中杂诗四首》之二)
清苦,却悠闲自在;简朴,并不单调。山间动物,更增添了隐逸中的生机:“茅屋低低三两间,小扉环绕尽青山。崖边野鹿时来去,却比山僧一样闲。”“一径萦纡入翠微,苍莽古树静晖晖。幽行我自忘机去,惊起山鸡拍拍飞。”(《绝句四首》之一、之三)
“妄情频是静中消”(《山中杂诗》之三),宁静的隐逸生活,让诗人的精神得到了净化,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的出家修行,不仅保全了志节,也摆脱了世俗的理解:“求佛求仙全妄想,无忧无虑即修行。”
基于思想境界的开阔,意象组合的巧妙,诗歌意境空灵而富有生机。
黎民忻,字建极。曾受业于著名学者来高德的高足胡某,精《易》学。举优贡,授广西河池州同知,未任明亡,遂隐。81岁卒,学者私谥“文行先生”。其父黎怀仁临终诗中说他自己“半学朱之晦”,其二叔黎怀义亦有诗句说“功名不值一杯水,富贵于我如浮云。”黎怀智为其四叔父。祖孙三代都十分讲求民族气节,黎民忻就曾口头立下族规:三世不应清朝科举。以后果然如此,到了黎氏入黔的第六代才有人去应试。
现有《友鹿》、《侣鱼》、《洗剑》、《偶题》4首诗留存下来。量少篇短,亦可窥见其隐逸生活的一个方面。与鹿和鱼为友、为伴,自有心中的寄托。“朝台野之蘋,呦呦阶下鸣。贫交垂白首,几似尔多情。”(《友鹿》)《诗经》之《鹿鸣》篇,所赞友谊乃建立于“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送其厚意”(《毛诗序》)基础之上,“贫交垂白首,几似尔多情”,否定势利之风,充分肯定超然于物欲之外的真诚友情。“池中尺半鱼,鳞甲一何赤?久矣共沉潜,相将与浪适。”(《侣鱼》)长久悠闲的隐逸生活并未泯灭搏浪的意志!这在《洗剑》中表现得更为鲜明:
雪色与冰影,森森逼斗寒。摩挲频洗拭,三尺倚天弹。
终于没有挥剑的机会,直至暮年:“八十拈毫力不禁,雏孙苦乞写新吟。天寒手冷无心作,欲选唐诗何处寻?”(《偶题》)4诗似冷却热,似浅却深。
综观三人诗作,“数载幽栖无世情”,只是摆脱了具体“世情”的羁绊,并未忘掉“世情”;虽然身已藏之深山,心却始终未能得到彻底的宁静。
第三节傅尔元:蜀才第二未竞才
本节介绍桐梓、真安的三位在乡隐者。桐梓地接巴、渝,文学传统较为深厚,但有作品传世的隐者亦不多,傅尔元有50首,覃森仅1首。真安也只杨应麟1人1首。重点介绍傅尔元。
傅尔元,字淡方,崇祯末拔贡,四川提学使钱邦芑目为蜀才第二。其祖傅天镇为名医,父傅元和官至云南按察使兼布政使,祖与父皆通经史,故有家学渊源。其兄傅尔讷,堂兄弟傅尔才、傅尔谦均曾任知县,且有政声;伯父傅元勋,堂兄弟傅尔然、傅尔谦,平奢崇明乱有功,傅尔然在征战中阵亡,其家族素有忠义之风。傅尔元足迹半天下,两度滞留京师,想要有所作为,但无好的机遇,直至明亡,也未找到用武之地。永历七年(顺治十年,年),拟往安龙报效永历,亦未能成行。35岁时病卒,英年早逝,未竞其才。
钱邦芑隐居蒲村后,傅尔元曾负笈前往从游。钱邦芑为他选定《居易堂诗集》刊行。另有《文集》与《制义》。三书皆已亡佚。赵旭搜得诗集残本,有诗多首;《黔诗纪略》从其中录载的50首方得留存至今。莫友芝说他的诗“涉笔生硬,情味稍乏,而棱棱风骨亦自不凡。”(《黔诗纪略》卷三十)
现存50首诗作中,与钱邦芑及其门人相关的约占三分之一。刘斯汇(海如)、杜鼎黄(耳侯)、许振鹭(飞则)、曹椿(寿宇)、李花荣(秋有)等人,与傅尔元同为钱邦芑之门人,同为《居易堂诗集》刻本的校阅人,交情甚厚。或记游,或唱和,或寄赠,既反映着交往的情况与真挚的友情,也抒发着隐者的情志与忧思。
三月桃花放,乘槎来问津。村烟笼远岫,山鸟啄浮萍。师友为吾法,文章定有神。裁诗得佳句,唱和见天真。(《癸巳春日过蒲村谒钱开少师兼访杜耳侯、许飞则二首》之二)
满眼春色,一座知音,吟咏畅谈,其乐融融。这样的聚会,这样的美景,常常令人乐而忘返:“水满阶前碧,风微花落迟。淡云笼月渡,清汉带星移。眄睕禽声活,婆娑树影移。临流不思去,却立看涟漪。”(《春夜同许飞则侍开少师坐假园临小钱塘》)“临流不思去,却立看涟漪”,对美景、对雅会的依依不舍,还见于《侍开少师游小年庵》、《留别开少师》、《晚烟和开少师》及《曹寿宇隐君养亲余经湄方过访》等诗中。
相聚并不都总是轻松愉快的,如《秋日集若虚弟斋中与高公井先生、刘海如年兄话旧》中,氛围就较为凝重:
雨洗空山岚气浮,西风萧瑟旅魂愁。锦城画角人难梦,御苑疏钟孰使休。半榻孤灯光射月,一天高雁响惊秋。与君共话当年事,起舞悲歌气正遒。
虽已隐逸,而经世报国之思却欲罢不能,但又回天乏力,“起舞悲歌”以舒郁积。
时值盛年的傅尔元,入世之思时有表露,《过溪园访李秋有》中就盼望“何时揽辔去,携手望吴淞。”《寄曹寿宇》中劝其“此日宜藏双草履,匡时得略自能舒。”《寄刘海如年兄》中亦安慰他“济川莫叹无人用,明主原应爱老才。”劝人、慰人之语,也正是诗人之期冀。
与蒲村友人唱和中表露的这种期冀,几乎促成了永历七年(顺治十年,年)的安龙之行。写于这一年的24行字的《杜鹃行》,隐喻永历朝廷困窘处境之后,还为永历鼓劲:“天道往往出人意,羽毛爱惜无自弃。君不见,鹦鹉入梦垂两翅,庐陵必复唐神器。”
未去安龙,与钱邦芑有关,《十忆诗,有引》的引言说:“癸巳(按:即永历七年)春,余将之安龙,与开少师周旋月余,徘徊未定,读集中《十忆》,有‘悔别青山忆旧溪’,余依韵奉和,遂归夜郎(按:即桐梓),见山中真可怡悦,始信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之乐,长公不我欺也。”
写在桐生活情景的,也有十多首,数量上仅次于与蒲村友人交谊之诗。先看《居易堂成》。居易堂建于何时,不详。诗中所反映的是一种徘徊不定的心态:
两次驰驱望帝宸,干戈未靖饱风尘。千秋事业今须定,一室琴书暂作邻。鸟过园林鸣翠柳,月临涧石照青筠。草庐结构名居易,何必滔滔去问津。
“千秋事业今须定,一室琴书暂作邻”,两次滞留京都均未寻求到机遇,依然还跃跃欲试;而“何必滔滔去问津”又表现出作罢之意。读钱邦芑《十忆》而返回桐梓之后,大体也就较为安心地过上了隐居生活,《闲居杂咏三首》就写出了如此心境:
谢却尘缘万虑清,无端花鸟正相迎。山人岂是真疏懒,世事于今不可行。雨洗空山树色新,离离蔓草正愁人。云归远岫舒成卷,鸟入荒林扰亦驯。长空一望锦云斜,何处仙源可渡槎。花月江风堪助兴,美人知我在蒹葭。
安于隐逸,只是不再有乱世出山的冲动,是迫于“世事于今不可行”,并非心如止水,不想有所作为,心中还常有生不逢世之憾,“美人知我在蒹葭”,期盼并未泯灭。因此,哪怕状写闲逸生活的诗作,也总有几分孤寂悽清之感:“天边闻鹤泪,岩际看猿餐。木叶悄然下,微风生暮烟。”(《山风》)《山中访友》、《渔父祠》、《云》、《树》、《垂钓》等等,也都大体如此。
傅尔元游历途中的诗作,如《望洞庭》、《江上寻落花》、《湘上早秋》、《夜渡湘潭》等,所绘景色虽美,大多流露着一种飘泊、苍茫之感。《峨眉山月歌送苟宣子先生归成都》一诗,三句一节,别有韵味:
半轮山月峨峭秋,手弄素辉仲室楼,忽思莼鲈驾扁舟。侧身西望峰缥缈,著书秘藏三峨好,藤梢花蕊春风早。深夜把酒为君歌,洞门飁飒吹薜萝,君归锦城近秋河。峨眉插天在何处?孤鹤翩翩欲远翥,拂烟入云乘月去。
两句之后再来一句,节奏上打破了习惯的对称格局,给人以新颖之感。作为一首送别歌,第三句似如一嘱再嘱,可收一咏三叹之效。《渝州东坡碑歌,有序》是就途中见闻写下的一首叙事诗,叙事部分诗句,两两相配,结尾处亦以三句抒发其感慨:“抚时感事长歌讴,董公此意良悠悠,芳名共碑垂千秋!”内容上,第二句已可作结;顺势读来,也该在双句处停下,再来一句“芳名共碑垂千秋”,不仅拓展了内容,更加深了感慨,余味更为悠长。三句式,并非傅尔元独创,运用之得当,值得品味。
《捣衣曲》、《采莲曲》、《从军行》、《塞上曲》、《鹧鸪啼》等诗,从题目到内容,均无新意,也少实感;《十友吟》所录四首,虽寓入归隐之志,理明情淡。
综观傅尔元的诗作,大多清新可读,且不乏情深蕴厚的作品。句式方面,除前已提及的三句成节,在长、短句,六字句等方面也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
覃森,“字子玉,桐梓人,明末贡生,三中副榜。为泸州学官。吴逆以伪职迫之,变姓名逃去。”《黔诗纪略》作此介绍后,载《寄所知》一诗:
副榜三回一贡生,教官因何志难成。泸州士子如相问,只为横江水不清。
此诗《播雅》及新、旧桐梓县志均不载。民国《桐梓县志》认为“三桂造逆,黔、蜀入清版图已十五年,则森已不得为明人”,“《纪略》与绝句亦矛盾,或森本贡生,伪职即教官也。绝句殆后人讹传。”此志将覃森列为清顺治时岁贡,而顺治年间桐梓仍为南明永历所控制。其实,《纪略》的介绍与绝句并不矛盾。覃森为明末贡生,任泸州学官为永历年间,康熙元年(永历十六年,年)永历覆亡后,归隐在家,绝句即写于吴三桂逼任之际或之后。“伪”是康熙年间对永历之称指,“横江水不清”泛喻永历亡后之情势,并不单指吴三桂叛清,此诗正含蓄地表现了覃森生不逢时之憾及持节不变之志,正是典型的遗民心态。
杨应麟,字吉庵,先世于明末由湖广麻城迁真安。改朝换代之际,征战频繁,百姓受害特深,他曾竭力予以救助。“顺治四年(永历元年,年)正月,张献忠余党孙可望等陷遵义。其冬,姚黄贼余党袁韬、武大定等由正安寇绥、桐、綦江一带,掠杀如洗,以人为粮。七年九月,可望遣白文选等尽收遵义地。数次兵灾乱军,掳略男妇无数,吉庵巧营救之,多赖以活。”他还“尝拾遗于道,访而还之。”(《播雅》卷三)晚年潜心研究易理,著有《易经辨义》35卷,已佚。诗文也都散失,仅见《播雅》载《过邻家》一诗:
策杖莫专适,因过邻叟家。数杯缸面酒,三碗雨前茶。地僻犹栖鸟,林深当有花。不堪时极目,群盗正如麻。
地僻林深,鸟语花香,邻里友善,有酒有茶,隐而不仕,何等的悠闲自在;结句“不堪时极目,群盗正如麻”与此形成何等强烈的对比!隐者都总是身隐而心难宁,杨应麟与其他隐者不同的是,他不忧国,不忧君,独忧其民,当然,这是仅此诗而言。这与他隐而未仕有关,也与前述救人于兵灾相表里。处境与作为决定了此诗特定的视角。可惜仅见这一首。
作者简介:曾祥铣,遵义市政协一届副主席。贵州省写作学会名誉会长。遵义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一、二届会长。遵义市长征学会会长。著有《漫谈读书笔记写作》《黔北薪火》《人文遵义》,与人合著《黔北20世纪文学史》《黔北古近代文学概观》。参与策划或主编《遵义简史》等书籍10多种。
作者简介:曾春蓉,8年毕业于四川大学,文学硕士。0年,供职于于原贵州工业大学,两校合并后,现为贵州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艺术理论,发表相关论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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